伤而不碎

luhan520

盼了许久的雨，终是淅淅沥沥地给了个不足以为道的交代。既洗不去连日来的燥热，何必不向着莽莽灰天笑敬一杯茶，对饮，感叹滑过喉头的一股清凉，这才在余光里窥见窗外郁郁绿色的微微颤动，才解了谜题。微风，没有呼啸的魄力，却也是不甘寂寞的，自也会与千叶调笑。
   于是席地而坐，读到一句“伤而不碎”便兀自鼓掌。如何的刚烈才配得起一个“碎”字，又是如何的坚韧才对得起一句“不碎”？看向缺口的杯盖，无奈泄露了一渊茯茶的浓香，许是如此吧。顺势看到书页上，淡淡的油渍痕迹还在，细细闻了闻，椒籽的辛味无踪，怕是被茶香掩盖，还是会略皱眉，可惜了一本好书。只是它还被捧在我掌中，带着污浊，真正入眼的却是字字珠玑的行文流水，墨笔小楷，“伤而不碎”，也是如此吧？
    突然想起曾经那位男孩。儿时的记忆有时模糊有时清晰，此时我便有幸是不曾年老神衰的我。我记得那年夏天，虫鸣得格外勤奋；我记得那个早上，一张黝黑憨傻的脸；他就那样愣头愣脑地在讲台上傻笑，然后在老师的指示下坐到我身边。运动服，一眼就看得出是好不容易从脏兮兮的泥色洗净的灰白，他说话奇怪的腔调是我开始不愿理他的最大理由。于是，我成了这个从偏远地方来的傻小子在班上唯一赖上的人，只因我一边大声直白地诉说我的嫌恶，却也是唯一听他说话的人。
    妈妈曾说，有个周末带着我在外面玩耍，忽听得我的名字炸雷般地响起，回头却见公交车窗处，一张黑乎乎的脸龇牙咧嘴地笑得灿烂。我脸顿时通红，忿忿地掉头就走，只当不认识。妈妈还说，那天我穿了条白裙子，被风吹得蓬蓬的，像极了我气鼓鼓的圆脸。说罢还揶揄地笑。
    只是后来的记忆就如同漂过般，仅剩斑斑点点的晦涩。来年入秋，当我正兀自苦恼想要换同桌的时候，新学期老师头一句话便是告诉我们，他去了。后来很多年里，我都曾努力回忆当时的心情，却只有麻麻的空白感，什么都不是了。现在想来，溺水，如此老套的方式，倒也符合他又闹腾又爱闯祸的性格。那时我不曾经历也不曾目见生死，也许不过多天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，继续嬉笑打闹继续脾气火爆。
    于当年的同学都是十余年未见，再见时有叫错名字的，亦有叫不出名字的，甚至有忘却人物的，大多数人，不见其人，便怎样都想不到音容笑貌。可奇怪的事，越是长大，越是频繁地想起他，音容笑貌，姓甚名谁也是清清楚楚不曾模糊。相处的细节不甚了了，却牢牢抓住他在讲台上傻傻愣愣的憨笑。只是那年的虫鸣，究竟有无叫得更为勤奋，还是我的臆想，我糊涂了。
    再回到书墨中“伤而不碎”这四个字，跟这片刻的回忆似是毫无干系的。许是年幼的我也曾“伤”过，对一个相处不久的伙伴，对一个可爱的生命。是了，“伤”不在我身，只停留在那段再难忆起的空白里那个女娃娃身上。我只知，从那时起，我第一次知道近在身边的人，天天歪坐在身边的人，天天叨叨咕咕用奇怪音调说话的那个人，让我第一次窥探了死亡所带来的似变又非变的变化。于是一直一直，无论有生无生的物品，我相信，总不可以亡得如此干脆。
    彼身亡，我伤，却不曾碎在我心里。
    如同这本已然污浊的书。
    亦如这盏缺了口的茶杯。